熊熊大火燃烧了小几个时辰,又无声无息突然熄灭。但东寺的灵殖塔一带已经几乎夷为平地,仅剩些许断壁残垣,与完好无损的周边建筑形成鲜明对比。
好不容易安抚了那群无头苍蝇一般慌慌张张的僧众,光君费力地安排好清理现场的善后事宜。寺内延请了愿力深厚的高僧彻夜诵祷祈福,阴阳寮那边也表示会起忏卜问吉凶。
月色朦胧的春夜,空气中水汽氤氲,潮湿得令人懈怠。达达的马蹄声,不紧不慢地打破周围的寂静。
他疲惫至极,信马由缰,仍凭身下心爱的坐骑沿着空荡荡的朱雀大道,慢慢走回二条院去。
“……公子。”
一个美妙至极的女声,突兀的响起,仿佛就在耳畔,宛如就在脑海,猛然惊醒了歪倒在马背上闭目假寐的光君。他不由自主般,策马循声而去。
朱雀大道旁,一条僻静的小路里,静静地栖息着一辆低调的牛车。青碧色的车厢异常朴实,没有家徽也没有任何纹饰。前驱的牛体型健硕,却被黑布严严实实包裹住了头颅,只露出一双硕大温顺的牛眼,沉默地站立着,安静地反刍。
牛车前端的帘幕微微向上卷起,滑出一只华丽的女式礼服袖口,鲜艳的色彩按照季节的搭配,恰到好处地交叠重复着,显明主人所受过的良好的教养和高雅的品位。
“终于又见面了。”
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对慢慢走近的光君温柔道。
袖间探出的一星半点白皙修长的指尖,沿着帘幕向上游移到中段,轻轻掀开,露出一张原本微微笑着的脸。
清姬夫人!——
光君几乎惊呼出声,但不知为何半张开口,却发不出丝毫声响。
眼前的女子美艳不可方物,但却带着一丝离奇的妖异之感。曾有过数面之缘的面容,一改从前的冰冷淡漠,而是仿佛强行压抑着狂喜般,克制不住喜形于色,因而更为陌生。
她轻轻微笑着,眼中是梦幻般狂热的神采,每一丝纤长睫毛都沾染了笑意。从重重叠叠的艳丽衣衫间浮现而出的灰黑色陶罐,被爱怜地捧到脸旁,痴痴地磨蹭着。
陶罐粗糙的表面,和托着它的白皙的手掌,以及近在咫尺、亲密接触的嫩滑脸颊,反衬出惊人的艳色,和迷离的哀戚。
“如果源氏近卫中将大人想要搜索焚毁东寺的犯人,就在此处。喏,罪证还牢牢掌握在这大胆的犯人手中。只不过……”
粉艳的舌头,末端分叉,惊人的狭长,满不在乎地探出皓齿和红唇间,肆意舔过唇边。鲜血般红润的朱唇微微开合,轻吐出冰冷的感激:“还得多谢公子,引我进得平安京来。阴阳师们种下的结界,着实牢不可破,也曾让我伤尽了脑筋。”
她看出光君竭力想要出声,从容地笑了笑,不容拒绝地体贴建议道:“可恨时间不太够,不足以让我们畅然叙旧。还得麻烦公子送我出平安京。”
话音刚落,光君像牵线木偶一般,驱使着身下坐骑回转身,缓缓向城门走去。
心爱的马虽然聪颖,但善解人意的程度毕竟有限,没能对主人焦灼的心情心有灵犀,只是撒娇般打了个响鼻,就温顺的听从了指引。
身后的牛虽然并无使役的车夫,却也同样听话,沉默着跟了上来。低调的牛车缓缓启动,巨大的车轮碾压过地面,发出有节律的规则响动。
守城的兵卫怀抱着刀,坐在门边,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瞌睡。
马蹄声和车轮滚动声慢慢靠近。
守城人猛地点了下头,突然惊醒,站了起来,呼喝了一声,正待叫停到一边,拿着火把上前检视。
此时聊胜于无的月色已经躲藏进了厚厚的云层中。在浓重得像雾气般的黑夜里,当先骑在高高的马背上的人,渐渐露出俊美无双的容颜。火把的光,并不稳定,忽明忽暗,在他脸上掩映。虽然有些僵硬,仍旧无懈可击。
“源、源氏中将大人!”
下级兵卫激动得声音都颤抖了。竟然能近距离见到这个无论做什么事都能被轻易宽恕的人!真是上天眷顾!果然一如传说中英俊!不!简直比传说中长得还好看!这下能到家中婆娘那里吹上好一阵牛皮了!还能在跟同仁们出去喝酒时炫耀一番……
高居马背上的公子并未下马,只是礼貌疏离地客气道:“我临时有点私事,想要出城一趟。可以么?”
“当、当然可以!请——”
这个人的脸就是所向披靡的通行证啊!守城人笨手笨脚退到路边,让出路来,弓着身子恭敬地站着,忍不住抬起头来好奇地打量着。
他看见了默默跟在公子身后的牛车,尤其是前方的帘幕下露出的女式礼服袖口,色彩鲜艳夺目,一看质地就很好。车身驶过身前时,略微带过一阵浮动的熏香,让人联想到其中端坐的贵族女子优越的容貌和高雅的气质。
看来平安京第一的贵公子终于懂得了风流,这是在护送幽会的情人吧!守城人面露男人都懂的心领神会的笑容,一时想得出神,没发觉离开城门口的一马一车瞬间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
一眨眼,似乎光君身下的坐骑稍一迈步,就抵达了曾经来过的北山外围,停在一棵槐树下。
光君被驱使着,扶了清姬从牛车后方下车。
清姬背对着他慢慢走开几步,将手按在巨大的古树参差不齐的外皮上。
在云里羞涩躲藏许久的月亮突然跳了出来,细细弯弯的一钩。泛下的月光,像半透明的白色雾气,氤氲在树荫下两人的周围。
光君突然发现自己重获自由行动的能力。
背对着他的清姬似乎心情极好,语带笑意道:“有个小东西在守护着公子。若不是我并无恶意,恐怕还接近不了你。此番多谢公子。如有不慎冒犯之处,还望见谅。”
光君无可奈何道:“清姬夫人有何苦衷,何必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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