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揣着这些反复,到禁卫们搭建在离中军大帐不远处的皇帐中就寝。第二天天刚微亮,就起了身,更衣洗漱之后踏着薄雾晨色又到了秦王帐前,狻腾营亲兵依然对他恭恭敬敬严守礼数,一见圣驾驾临,马上打了帘子请他入内。帐中秦王尚没有醒,在榻上正睡着,那一箭似乎当真磨耗了他不少精力,萧纵走近榻边站了许久,秦王也丝毫未有所觉,依然睡得很沉。沉睡中的秦王眉峰微微蹙着,呼吸并不平稳,略有些短促,深刻精湛的面容除却昨晚在烛火下所见的晦暗之色,此刻还泛出些没有血色的苍白,但却并没有半分疲弱之态。萧纵在榻边微垂着视线,榻上的人闭着眼,宽额高鼻,刀刻一样的五官,线条犀利,勾勒出冷峻硬朗的面貌轮廓,整张面孔如同镀着霜层的岩石,坚硬漠然而透出一抹厉色。他不是头一回见秦王身陷床榻昏睡的样子,当初为封魂所伤,他也曾像现在这样数度站在信阳宫的寝殿里探视过面前这个男人,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暗自萌生了很多喟叹罢,如此嚣憾的病容,怎样长久残酷的磨砺和厮杀才会让一个人在没有意识的时候仍绷着一张冷酷的面孔。萧纵目光凝在秦王面上,许久未动。十三岁上阵,十三岁还算是个孩子,战场上不会有老天庇佑的奇迹,他不知道先秦王为什么那般冷酷,一而再地放弃亲子,让一个孩子在刀剑万马之中搏命。而这个男人,能活下来,成王,多少厮杀拼命换得生存。他的十四年应该比自己更艰难。萧纵默然许久,侧身在榻边上坐下。秦王正平躺着,伤势看似还没有对他的身体造成多大外在影响,身躯依然魁伟。他只着了件银灰色里衫,一条毛毯只盖到腰际,身子强健的线条从薄薄的衣袍下透出来,起伏有致,饱满肌理似乎仍然蓄着一触而发的力量,里衫的前襟未系,一片铜色肌肤暴露在外。萧纵看着衣襟敞开之处,白色绷带缠绕,扎着那尚待御医诊验的一箭,没有被绷带缚住的地方,深浅交错着已经泛白的旧疤痕。他知道把内衫拉开些,会更让人触目。年少征战求生的艰辛和险恶,他不知道,亦无从设想。没有人生来强悍,天生就能鏖战沙场而不败。而再强悍的人,终也是血肉之躯。“你应该不会挺不过区区一支箭吧。”看着沉睡中紧绷冷厉的面孔,萧纵不自觉喃喃道。榻上的人始终双目紧闭,昏昏沉睡。伸手将那袭退落至腰处的毛毯拉过秦王肩头,轻轻掖了掖,秦王微微皱眉动了动头,却仍然没有醒。萧纵又坐了片刻才起身出帐。有些事情没有发生的时候,不会知道真正面对的时候会是何种心情哪样念头。有些事情为他亲手封存,即便一直存在他心里,他却不容自己深究也拒绝深信。也有一些事情或许原本真的可以不那么复杂,只是,他没有也不敢,去选择简单。他一直以为要是真的到了哪一天非动手不可,他对秦王不会手软。只是,事到临头,他才知道自己,心会软。不会有非动手不可的那一天,至少在他看来没有,如果有,他会用尽方法避开。他从来不曾假想如果自己不是皇帝或者秦王不是秦王他们之间会如何将怎样,这种假设自欺欺人又毫无意义。所以,他好像也从来没有抛却帝王的立场面对看待过十四年后冠着秦王王爵重新出现在他面前已然脱胎换骨嚣悍的男人。他不知道是否只有到了眼下这种时候,他才会容许放任自己放开家国天下审视自己的心,看一看曾经的少年过往是否当真在王图霸业面前不复当初。睿王说他心慈手软,感情用事。他以为他已经过了再拿这个理由推挡任性的年纪,也不再有慈悲的立场,却原来仍如当初。年少时心怀不忍,埋下一段际遇,多年之后,几经周折,却像是注定好了他无法不对同一个人,心软。从秦王帐中出来,萧纵回往皇帐,出帐时见太医院院首拎着药箱候在门边,该是来替秦王诊疗箭伤的,大约知道他在里面,不敢贸然进去。萧纵略是沉吟,对老御医道他打算尽快送秦王上京师疗养,问长途跋涉会否对秦王不妥。老院首道,舟车劳顿对体虚之人负担不小,且秦王的伤尚需再做会诊,观察些时日,若是不往恶处转变,再启程,途中由他们仔细照料着,保险些。萧纵听着,眉头下意识皱了皱,对老御医又嘱咐了几句,才凝着脸回皇帐去。中军大帐和萧纵的御帐都扎在高坡上,周围环帐设着守备,高坡之下的平地上才是大军军营,此时太阳已经升起,营地里穿梭着寒甲铁衣的兵将,热腾腾地有些喧闹。萧纵想了想,预备稍适之后巡视大营。凤岭坡现下驻军只十万余,并非平乱王师所有兵马,直辖他的那三十万大军在这次征讨中折损过六万,任不悔攻打云阳带走五万人马,余下的约八万军士分散驻守在南疆各处已收复的城池中。而秦王从西北所调的十万铁骑,眼下只有狻腾营五千亲卫驻在凤岭坡,另有一部约摸三万人马,安营在距此十里外的一处小山岗上,半数是伤兵。余下兵马,就任不悔军报中所报,因着秦王在攻打邺城时负伤,邺城虽破,但贼首司马庸却潜逃,西北军对秦王受伤一事表现得十分愤怒,扬言报仇雪恨,剩下那约摸五万铁骑在秦王封帐后,分了十几部,眼下正四处搜捕司马庸。萧纵进了御帐,遂招来程善吩咐准备巡营之事。程善领命退出去没多久,萧纵因为一早起来便去了秦王帐中,尚未用早膳,刚就着禁卫端进来的清淡小菜心不在焉喝了几口粥,韩溯便来了。“太傅来见朕,可是有要紧事?”萧纵敛起精神,示意太傅坐下说话。韩溯走近桌边,在萧纵对面坐,道:“军中将士得知皇上驾临,一早情绪高昂,军心激荡不止,臣本是前来询圣意,皇上打算何时劳慰大军,不想适才在帐外碰见程善,得知皇上稍后便就巡营了。”萧纵放下筷子,轻叹:“朕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众将士为朕拼命,朕怎能冷落忠诚。稍后,太傅随朕一道去吧。”韩溯回了声好,没再说什么,萧纵便接着用刚只吃了几口的早膳,他本是邀韩溯跟他一道用的,只是太傅说他已经吃过了。萧纵不紧不慢喝粥,韩溯在旁看着,大帐里一时有些安静。静了片刻,韩溯似是不经意地淡淡道,“皇上一早又去探望秦王了。”并不是疑问的语气,而是肯定。萧纵正当勺起一调羹粥要往嘴里送,听到这话,手就不自觉地滞了一滞,慢慢吞了那勺粥,又慢慢把调羹放在粥碗里,唔了一声,十分自若,算是承认,然后他垂着眼自若地拿起筷子夹面前碟子里的小菜。韩溯看着貌似淡定,忙着吃早饭的天子,接着道:“皇上似乎精神不佳,眉眼有倦色,昨晚上睡得不好。”仍然是淡淡地听不出有什么的平静肯定语气。萧纵淡定地扒拉着盘碟中的脆嫩菜丝,又唔了一声。韩溯静默了片刻,再道:“是为秦王?皇上这么担心他么?”这句话,萧纵没法分辨是什么语气,他默默地看着面前盘碟里被扒拉地这边几根那里一搓的小菜,没有再唔一声,只是心下蓦地升起一个感叹,他此刻,跟筷子下的这盘菜何其相似。昨天,见到韩溯之后,因为云阳的战事,又赶着来凤岭坡,有些事情他尚且可以没瑕分神,但是现在……现在他多想,年三十晚上他两眼一闭,是真的醉过去了。萧纵面色默然心下纠缠,半晌之后,抬起头,神色装得更加淡定自若了几分。他迎着太傅直直看他的视线,刚才扒菜的时候好不容易憋出来还没来得及深思熟虑的一句话,送出了喉,“太傅当日只身一人来南疆战地,朕也是十分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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